信仰与恐惧:一个故事的两种版本

拍一部政治题材的面向公众的纪录片之难,在于它不但要把道理讲得深入浅出,又要尽量做到不偏不倚——显然,在各种主题中,再没有比这个主题更难不偏不倚的了。而讲道理,本来就不是电视节目的应有功能,若要理解意识形态之战的虚妄,大可以去看书。但是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The Power of Nightmares 都神奇地解决了这些难题,堪称此类节目之典范——当然了,此类节目本来就不多。

1.殊途同归

故事从三十年前,伊斯兰激进主义和新保守主义几乎在同一时间的起源讲起,这时我们就开始隐隐意识到,这两个如今在世界政治中水火不相容的势力,或者教派,是有那么多的相似之处。以Al-Zawahiri在内的许多激进主义者,无疑都是受到了伊斯兰思想家Sayyid Qutb的著作的启发,这位思想家把现在的伊斯兰社会看作是Jahiliyyah(ignorance of divine guidance),因此从根本上,所有当前的伊斯兰国家都是非伊斯兰的,也是非合法(作为正当性的合法性)的。造成这种情况的重要原因,就是来自西方——尤其是美国的自由主义民主制的侵蚀。这些侵蚀破坏了社会的道德根基,滋生邪恶,摧毁正义。

同样从道德出发思考政治的新保守主义,也告诉公众:正义与邪恶之争不可避免,我们的天定命运(manifest destiny)便是如此。区别在于,对于伊斯兰激进主义来说,宗教是具有根本意义的目的;而对于新保守主义来说,宗教的力量更多是作为手段,是柏拉图所说的“高贵的谎言”,从而重塑社会道德与团结,改变美国。更高明的是,新保守主义通过一种隐秘的精英主义取向,还实质上模仿了马克思主义,也许说成列宁主义更准确一点。在片中,施特劳斯学派的若干代表人物,学者和官员(比如Paul Wolfowitz)悉数登场,无奈他们的努力在冷战的大部分时间内并未取得太大成功。转机出现在苏联入侵阿富汗,到这时,两个故事终于可以讲到一起了。

在冷战时期,苏联自然是邪恶力量的代表,恐怖主义的网络据说有一个指挥部在莫斯科,搞笑的事情层出不去。有一段时间,记不太清,好像是里根政府时,FBI新上任一个官员很相信苏联确实在搞神秘武器,另外一个知请者告诉他没这回事,他很自信地拿出一堆资料说这里有很明确的证明,知情者一看,都是FBI自己编出来搞宣传用的=。=。然后说到阿富汗,这下好了,美国出钱,伊斯兰组织出力,在阿富汗一起对付俄国人,最终苏联垮了,新保守主义很开心,以为自己胜利了——问题是,他们打败了谁呢?这个片子的观点是,他们打败了一个自己幻想出来的敌人。

本拉登这个大户也在阿富汗战争中登场了,因为Zawahiri也是几番入狱穷得叮当响,听闻有有钱人自阿拉伯来,不亦乐乎。网络是没有的事儿,天知道整个阿富汗——整个伊斯兰世界有几个有武器有组织的人。不过,没有组织就不危险了吗?也不是,真正危险的是Qutb和Zawahira的思想,这思想可以鼓舞分散于全世界的孤立的个人。可是新保守派力气用错了地方,忽略了真正的危险,而去追逐一个影子敌人。

殊途同归的伊斯兰主义者和新保守主义者,当他们分别为自己的理想而斗争的时候,都失败了。但是当他们联合(以某种形式,联盟或战争)起来的时候,却确实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这个世界。

2. 恐惧

克林顿的上台对新保守派是个打击,他们只好一心扑在总统的个人道德问题上。虽然有些证据确凿,有些则完全是无中生有,总之克林顿被搞得很郁闷。小布什的头个任期,大家都知道,被911给拯救了,新保守主义者们也借911之际彻底翻身:这就是他们朝思暮想踏破铁鞋的“组织”啊。不过据一些受访者表示,因为要构成起诉,一定要有个组织,于是他们就想了个组织出来。

接下来就是制造恐惧了,又是笑话不断,部分事例我们在《华氏911》中也可以看到一些。但是我依然觉得,如果这个电视片的目的是试图劝说公众不要恐惧的话,那是毫无用处的。想想看,政府说:我们很有可能被袭击,所以要这样那样…… 比较理智的人说:没那回事,用不着慌,我们并没有比以前更容易遭袭击,概率并没有增加。 但是对于某些人来说:哪怕只有0.01%的可能性遭到袭击,那么恐惧就是有理由被制造的。更有甚,片中举了一个例子,说政府编造了一种奇怪的袭击方式,恰好启发了某个恐怖分子,于是他便放出风声来说“我们将会如何如何”,即便两者都是无中生有,公众也只能选择相信某一边,而不敢两个都不信。

片中一位很靠谱的叫Bill Durodié的学者说:“我并不是说恐怖袭击不会在英国本土发生,我说的是,我们对于实际上能力很有限的恐怖主义的可能性有着夸大的幻想,重要的是,我们作为一个社会的回应方式改变了。”紧接着叙述者补充,恐怖袭击在世界各地都有发生,比如最近的马德里爆炸案,关键在于,政治家的回应方式改变了。当时是2004年,一年之后伦敦也发生爆炸案,不知道研究者是否淡然观之。

政治家制造图景的方式变化,是这部片所宣称的主题。记得在各种教科书中,有一种对“意识形态”的定义是,规划一整套以待实现的图景。如果这样的话,我们也可以说意识形态的方式变化了,曾经,革命者和政治家喜欢描述美好未来,后来,后工业社会之后如此不管用了,他们就开始描述恐惧了。因为在一个失去理想的时代,敌托邦(dystopia)比乌托邦更奏效。

3. 信仰

《社会契约论》里的卢梭,在第四篇第八章(也就是本书的结尾)突然讲起市民宗教,这成为让卢梭研究者多少有点棘手的问题。他说,第一,如果没有某种宗教作为基础,国家的建设是绝不可能的;第二,基督教对于国家组织来说,与其说有益,毋宁说有害。 这后一个问题,放在古今之争(古典希腊对近世基督教世界)的背景下可以理解,前一个问题,则至今常被争论。哈贝马斯和罗尔斯争论过一段,不过最近的倾向,两人看起来越来越趋同了。

关于世俗国家是否一定有先验的宗教的东西作为根基这个普遍的问题,也许两说;不过对于享有例外论的美国是否以宗教的资源为根基这个问题,似乎只有肯定回答了。这一点,可以从罗伯特·贝拉的反驳哈贝马斯的文中得到证实,他从头到尾都在以一个特殊性的例子(即美国)来反驳哈试图构建的普遍性理论,同时暗示性地讽刺了一下哈贝马斯对美国历史之无知。

我记得一个印象深刻的拼接,是Zawahiri在埃及狱中的高喊和一呼百应,紧接着是美国的某个宗教集会,教坛上的演讲人高举双手的热血沸腾。最终,不免会觉得,这世界上如今最为对立的两个力量,其战争不是因为他们太不同,而是因为他们太相似了。

还是引用Bill Durodié的结尾,搜了一下他的主页,发现上面竟有他所有发表论文的电子版,此等共享精神真是很赞,推荐一下。

Whilst the 20th century was dominated between a conflict between a free-market Right and a socialist Left, even though both of those outlooks had their limitations and their problems, at least they believed in something, whereas what we are seeing now is a society that believes in nothing. And a society that believes in nothing is particularly frightened by people who believe in anything.
And, therefore, we label those people as fundamentalists or fanatics and they have much greater purchase in terms of the fear that they instill in society than they truly deserve. But that’s a measure of how much we have become isolated|and atomised rather than of their inherent strength.

二十世纪被支持自由市场的右翼和社会主义左翼之间的冲突所主导,即便他们的看法都各自有局限性和问题,但至少他们相信某些东西。而我们现在看到的是一个不相信任何东西的社会。而一个不相信任何东西的社会,就会特别害怕任何相信某些东西的人。
因此,我们称之为原教旨主义者或者狂热分子的那些人,他们由于向这个社会灌输了恐惧从而付出的代价,比他们应该付的大得多。但是这个尺度不是衡量他们的内在力量的,而是衡量了我们在多大程度上变得孤立与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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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该节目没有出过DVD,据说因为有大量的资料片,版权问题很难搞。google video上可以直接看完整的三集。

又另:每年都是这一句,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祝大家元宵节快乐。

One thought on “信仰与恐惧:一个故事的两种版本”

  1. 您的文章真是写得越来越好了~

    不过附的那个结尾怎么感觉和前面的论述理路不太一样。。。
    博主 对 木遥 的回复: 2009-02-10 13:55:46
    哈哈,我也觉得很不一样。。想转折过渡一下的又嫌麻烦,反正是直接引用就摆在那里供人联想好了-。- 因为我确实很喜欢那个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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